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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1章 最後的審判2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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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1章 最後的審判2

趙鳶和裴瑯回到府中, 家裏已備好熱氣騰騰的飯菜,梁國郡主坐在桌前,招呼道:“你父親今日特地早早回家, 親手熬了魚湯, 娘我饞的不行,他非說等你回來才能動筷。”

趙鳶蹙眉:“你們是不是想給我下藥, 讓我迷迷糊糊地和裴瑯成親?”

裴瑯低咳道:“這我可不敢, 不能這樣。”

梁國郡主和趙鳶同時笑出聲,嘲笑裴瑯膽小。

趙太傅正色:“裴瑯, 若是無事,留下來用膳吧。”

趙太傅留飯, 裴瑯不敢不從。

“是...”

趙太傅夫婦並沒有問趙鳶下午去了何處, 晚膳間都是些無關緊要的閑談,魚湯涼了,忠叔端來一個爐子, 把魚湯架在上面,不多久,魚湯發出咕嚕嚕的聲音, 冒氣沸騰的熱氣。

透過熱氣,趙鳶看到一雙死不瞑目的眼睛。

兜兜轉轉, 一切又回到了原點, 裴瑯仍是她的未婚夫, 父母也未因謹辭產生嫌隙,好像這就是她人生最好的模樣。

那過去經歷的一切呢?要不然, 就當是做過的一場夢。她不是個記性好的人, 應該過不久就會忘記的。

飯罷,不可避免談起她的婚事。

梁國郡主的意思很明確, 趙鳶是前梁國公的外孫女,往後嫁入裴家,地位只能比藩國公主更高。

趙太傅話雖不多,但句句都給了裴瑯壓力。裴瑯背後直冒冷汗,想要求助趙鳶,趙鳶直盯著魚頭發呆。

她切身體會到何為“魚肉”。在這張桌子上,她的自由比那只死魚能多幾分?用力翻騰之後,還是被稱斤論兩得交易,非說不同,無非是比它價格更貴一些。

她想問父母,如果他們知道自己同李憑雲行房,還會如此在意嫁入裴家的地位麽?

她想問裴瑯,如果不是李憑雲所托,他會排除萬難娶她麽?

答案如此明顯。

不論你是賤民之女,還是官家小姐,都是一樣的。父權之外有夫權,夫權之外有君權,在強者統治的世道上,弱者是有罪的。

“阿耶阿娘,此事不單是我們的婚事,更牽扯到兩國邦交,我相信裴瑯,給他一些時間吧。”

裴瑯松了口氣:關鍵時候還是得看趙鳶。

裴瑯提心吊膽離開了趙府,趙鳶陪梁國郡主念完了佛,深夜時分,母女躺在同一個被窩裏。梁國郡主為了轉移趙鳶的註意力,便講起了自己和趙太傅的相識。

趙鳶笑著問:“我爹還有出醜的時候呢?”

“當年他賣假字畫騙人,不但被我發現,還被別人告過官呢。也就看他一個寒門書生生得不錯,娘才出手相助。”

梁國郡主抱住趙鳶的手臂,“鳶兒,你也知道我跟你阿爺,如今沒多少情意了。娘跟你講以前的是,是希望你能明白,人的忘性是很大的,尤其是男女之間的事,你再看看你容安表妹,以前跟別人也是要死要活的,現在嫁了新女婿,日子合合滿滿,對以前的事只字不提。”

頃刻間,趙鳶已經淚流滿面。

她明明知道李憑雲是個混蛋,也明明知道自己一定會忘了他,可是...現在的她不想忘記那個混蛋啊。

梁國郡主多年來第一次和趙鳶談心,沒想到趙鳶哭成了這樣,她手足無措地問道:“鳶兒,是不是娘哪句話說錯了?”

趙鳶抱住梁國郡主,“娘,我已經失身給那個人了,裴瑯娶我是保護我,你不要為難裴瑯。”

聽到“失身”二字,梁國郡主如遭雷擊,她的心劇烈跳了一陣,強作鎮定,“鳶兒,這事不能告訴任何人,你別怕,娘幫你想辦法。”

趙鳶搖頭哭道,“娘,我什麽都不想要,他要死了,我...就想見他最後一面,以後我就死心了。”

“鳶兒!他一個賤民!一個死囚!你清醒點!”

趙鳶掩面哭泣,“娘,就讓我見他最後一面,我發誓,見完這一面就再也不提這個人了。”

梁國郡主本來就對女兒有愧,趙鳶幾乎哭死過去,她於心不忍,扣住趙鳶的肩膀,鄭重吩咐:“鳶兒,見了那人最後一面,你就再也不許提這個人,失身之事,你就當從未發生過!”

趙鳶不斷點頭,“娘,我真的能見他嗎?”

梁國郡主吸了口冷氣,“孟端陽私下裏欠我一個人情,你爹也不知道,我去同他說。不過...鳶兒,這件事,你一定要守口如瓶。”

母女二人相依而眠。

夜半,趙鳶聽不到雨聲,她睜開眼,盯著黑暗默然片刻後,冷笑了一聲。

她最厭惡虛情假意,如今也要用假哭這種爛俗招數來騙母親了。後半夜裏,她一直在想見到李憑雲要說的話。

想同他道的情意,以前都說過了,沒什麽可補充的。她思來想去,只有一句:憑什麽?

憑什麽他要在定終身以後拋下她?憑什麽擅作主張讓她嫁給別人?

單憑她愛他這一條,遠遠不夠。

最終,孟端陽在李憑雲行刑前夜松了口,允許趙鳶偷偷見他一面。

出於報覆心態,趙鳶盛裝打扮了一通,她想讓李憑雲後悔——她這麽好的姑娘,舍棄她,是他的損失。

可是在臨近出門前她脫下了那身華服,換上了最樸素的書生裝束。

如果女人只能被審視,被贈予,被交換,被安排,那麽,她從此只做讀書人。

孟端陽不敢保證趙鳶規矩,便說:“鳶妹,我陪你進去。”

趙鳶沒有拒絕,“有勞孟老師。”

牢獄裏的燈火將趙鳶影子投在地上,孟端陽低著頭,跟著那片影子前行。

縱然孟端陽對趙鳶有別的情愫,但多年後他想起趙鳶,想到的只有她的影子。

那是讀書人的影子,不辨男女,清高,不屈。

按照衙門慣例,行刑前的囚犯都有斷頭酒喝,李憑雲的囚室裏卻只有一副紙筆。

他被用了黥刑,額頭上刻了“殺”字,看上去有幾分可怖,而他正閑適地盤腿坐在地上,數著來者的腳步聲。

趙鳶好似看到了太和縣的那個李憑雲,那只閑雲野鶴終於要回到他的山野了。

“趙大人,你終於來了。”

趙鳶反問孟端陽:“他沒有斷頭酒麽?”

孟端陽道:“斷頭酒,都是囚犯自己要求的。他不要,我們不能硬塞給他。”

趙鳶呢喃:“原來如此...”

她深吸一口氣,當著孟端陽的面席地而坐,平視著李憑雲。

李憑雲睜開眼睛,與她對視。

他們都很平靜,至少此時此刻。

孟端陽說:“我去外面守著燈火,你別留太久。”

趙鳶道:“多謝孟老師。”

伴著孟端陽離去的腳步聲,二人的目光漸漸深邃。

李憑雲先笑了一聲:“來見我,還要別人陪麽?”

趙鳶問他另一個問題:“李大人,明日行刑,你怕麽?”

李憑雲搖頭。

他的確不怕。

在趙鳶沒有參與的人生裏,他經歷過許多次生死。

“年幼時,路邊的算命先生說我命不過二十三,我將信將疑,不免提心吊膽,如今我終於要死了,那算命先生的話算是應驗了。”

“那我呢?你明知自己如此下場,還來禍害我麽?”

他轉過頭躲避趙鳶的目光,“趙鳶,我一直在騙你。我這種人,不值得你付出。”

“誰說你值得呢?”趙鳶抱住膝蓋,“我太笨了,才想和你這種人長相廝守。”

李憑雲素來獨身,只有別人欠他,他從不會虧欠任何人,而此刻他連直視趙鳶的勇氣都沒有。

他虧欠了她的情,實在無能償還。

二人緘默良久,李憑雲捧起地上那副寫滿文章的折子,遞向趙鳶:“趙大人,這是我唯一能給你的。陛下想除舊制,必先有新法。大鄴重文而輕武,重虛禮而輕工程,重選官而輕百姓,重刑罰而輕人心,不論是軍改、土改、水利還是律法改制,都要由人來做,所以這新法十策的最後一策,是改教育。等有朝一日,書生不再為黃金良田而讀書,士人不再怯懦,百姓就能免遭疾苦。”

趙鳶字字認真讀過,反問李憑雲:“你說的,就一定是對的麽?”

李憑雲含笑道:“趙大人,我是賤民,我和士大夫們不一樣,我是從險灘赤腳走到朝堂的人,朝中文武,無人比我更了解我們的國家。”

“既然你如此自信,為何不給你自己尋一條活路出來,親手實現你的抱負?”

李憑雲笑意凝結,他低頭說:“趙大人,我累了。”

趙鳶簡直哭笑不得:“我就不會累麽?”

“國子監之難後,朝中近半數武官被殺,文官人人自危,陛下不除我,他們難以心安,文官有怨,則朝綱不振,趙大人,我幫陛下殺武官奪之後,已註定今日結局,今年科舉選上來的人,沒有世族背景,都是陛下親信,我已不再是不可取代之人。對陛下而言,我死了,比活著用處更大。這江山終究還是一人的江山,萬民盡是腳下泥土。但是你...你不一樣,你是陛下改制科舉後的第一位女進士,是她最大的功績,於她而言,你是真正不可被取代之人,只有你才能完成我的願望。高程在禮部站穩腳,至少需要三年,屆時朝中已無人記得我,你可以重得陛下信任回到朝政,上有你父親庇護,下有高程輔佐,有勞你替我走完剩下的路了。”

“是這樣麽...”趙鳶喃喃自語,“看來,我對李大人而言,真是很重要的。”

李憑雲聽出來了她的反諷,他抿抿唇,朝趙鳶伸出手:“趙大人,過來。”

趙鳶站起來,慢慢挪到他面前。

李憑雲握住她捏著折子的手,“有這一策在手,朝廷那些庸人,不配質疑你。”

趙鳶說:“你讓我拿著你的心血,踩在你的屍骨上去討功名。”

“是討我們的功名。”

趙鳶的手驀地掙脫,那折子也隨之掉在了地上。

她咬牙切齒道:“萬鐘則不辯禮義而受之,萬鐘於我何加焉!李大人的大禮,我受不起。”

“趙鳶,你聽我說...”

趙鳶打斷他的話:“你和我爹他們一樣,用自以為是的經驗去臆測我的未來,這何嘗不是在欺淩我?”

“就當是我欺負你,趙大人,聽我這一次,這樣對所有人都好。”

“李憑雲,你以為你是在做聖人麽?”她後退幾步,突然聲嘶力竭:“你怯懦!”

這一聲“怯懦”,回蕩在牢獄之間,也回蕩在李憑雲的餘生裏。

“李憑雲,死是最容易的,一刀斃命也好,千刀萬剮也好,雙眼一閉,萬事皆空。而活著和愛別人,需要日以繼夜的堅持與付出,你以一死來逃避責任,你怯懦!”

趙鳶不知自己還能用什麽樣的面目來面對李憑雲,她逃避了。

她轉身朝著牢獄出口的光明逃去,因為她也是怯懦的。

趙鳶離開的瞬間,李憑雲的心劇烈鼓動,一瞬間,他額角的青筋凸起,他抓住欄桿,大喊趙鳶的名字。

趙鳶沒有回頭,他甚至不知道,她到底有沒有聽到他的呼喊。

天地不仁,以萬物為芻狗,他奮力正爭取過,所以不悔今日。

若說有悔,不過是未曾在寒室中守住一顆堅定的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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